包陈雨
“爱恨、人情、告别、阶层，社会有的，火车里都有,行驶的火车就是人生旅途。”
【1】
当我独自一人登上镇江—济南的G110次高铁时，农历新年即将宣告结束。六次大提速后的中国铁路系统早已是世界领先，镇江到济南750公里的路程只需要不到3小时便可到达。乘务员柔软的声音在回荡在车厢里，陪伴着这趟每日穿梭华夏南北的小小世界。
春运里的中国，你可以在火车里遇到各种各样的人。
一位农民工模样的男人坐在我的旁边，我们之间隔着一条过道。他穿着一件黑色的过时皮夹克，面色又黑又红，我想这大概是阳光和酒精的双重作用。他四处打量着，目光似乎有些不安，忽然转过头来冲我问：“兄弟，南京是下一站吗?”口音中有明显的乡土气息。说实话我不知道，但出行前临时准备的地理知识告诉我南京似乎离镇江很近，于是就点了点头。他生硬地回了句谢谢，不再看我，隔着另一边的人向窗外来回瞧着。不一会儿乘务员路过时，他把一样的问题重复问了一遍，得到肯定的答复后，紧绷的身体才松弛下来，抱紧胸前的包缩进座位里。
我一边品尝着江南的糕点，一边把塑料包装放进列车上为每位乘客准备的纸袋里。那位农民工似乎很好奇，学着我的样子放下浮桌，将密封的纸袋摆弄了许久，最终不得要领，又放了回去。我忽然意识到，这趟北上的高铁对于朴素的农民工大哥来说可能是个陌生的世界。我转过头，想与他攀谈几句，可大哥似乎很警惕，不愿意多聊什么，只知道他离开了老家，要去南京打工挣钱，以往都是坐快车，这是第一次坐高铁。
在安静又充满着甜味的空气里，我渐渐难抵倦意，昏沉地睡了过去。再醒来的时候车已经开到了徐州，我身边的这位“点头之交”的朋友也不知何时没了踪影，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年轻的女孩，正岁月静好地听着音乐，她感受到了我的关注，转头冲我微微一笑。
这就是火车，身边的人来了又去，去了又来，像极了人生。
【2】
如果说高铁有种各司其职的拘谨，那么淹没在时代记忆里的绿皮车就像一个充满了市井气息的“家”。
六年前我曾经“坐”过一次大约42小时的绿皮车(当然买的是卧铺票)。那是暑假，在还没有那么多人去西藏寻找生命意义的时候，我和朋友有幸买到了每天仅有的一趟跨越青藏铁路直达世界屋脊的Z166次列车车票(那曲—上海)。这趟2006年开通的车次全程4372公里，跨越8个省区，单趟总运行时间48小时21分钟。
接近两天的时间里，这趟绿皮车就是我们的“家”。
从拉萨到上海，走马观花，南腔北调，谈天论地，鼻息相闻，旅途中无时无刻不在表达着一套中国社会的“人际关系”的集合。
青藏线列车上一直流传着这样的故事：姑娘坐在你旁边，她困极了，下意识地靠在你肩膀上睡着了。你虽然也困，但为了陌生的姑娘能睡好，一整夜纹丝未动，等姑娘醒了，你深情地望着她，她马上决定要嫁给你。这般浪漫已经成了火车上的流浪歌手们的创作素材。可惜，也许是人品不够，我并没遇上这样的好事。(咳咳，为了求艳遇下次要买硬座票)
不像飞鸟与鱼邂逅那般的传奇却奢望，绿皮车上最不缺的，是随遇而安的人情交往和浮世杂绘。
坐一趟40个小时的绿皮车，你能听到比一年还多的故事。躺在铺上，对面的大叔讲的是太行山脉的春夏秋冬，并用你不能完全听懂的方言讲着他的旅途见闻;当然，印象最深的是那个时代的火车推销员，带货用的是对联式的顶级文案，上联“啤酒饮料矿泉水”，下联“瓜子薯片花生米”，横批“来，腿收一下”。
这一趟火车坐下来，不离群的你能学会最少两种扑克牌玩法。一群大老爷们，不知谁来一句“还那么长时间呢，凑个局打打牌吧”，第一把两三人，随着围观群众越来越多，参与人数和玩法就多了起来。记得有甘肃一带的“掀牛腿”、山西附近的“上分”，作为山东人，又怎能不把传统娱乐项目“够级”发扬光大?牌局越来越多，车厢里的人也越来越熟，慢慢的开始添点彩头，喝点小酒。运气好的话，还能够吃到天南海北的专属零食，当然，这也要求你带足了本地特产，要知道，在绿皮车上，价钱不重要，但物物交换的诚意却不能少。
凝聚在同一条过道而缔结的友谊、共吃一包花生米所带来的亲近、因为牌局临时组建的队友间的的默契，在车厢里比比皆是。一路的无聊时光，就这样毫不违和地打发下去了。时至今日，我仍然保留着这趟珍贵的火车票，除了沿途的风物，它更加记录着这片可爱的大地上的可爱的人们。
所以，在某个瞬间，我看着高铁上低头摆弄手机的大家，忽然觉得六年前的那趟绿皮车上的人们更生动一些。
【3】
可惜，现在已经很难再坐到那摇摇晃晃的绿皮车了，城际列车、D字头、G字头越来越多地取代了曾经的回忆。绿皮车们也在近年来重新粉刷，以新的形象回归大众视野。可我还是经常想起那一趟42小时的欢乐时光，车厢里装的不仅是旅客，是来自各地的人们，是一段段具体化的人生，是丰富多彩的社会万象，在那里，我们可以读懂中国。
“各位旅客，前方到达车站济南西站……”报站声惊醒了沉思的我。拖着行李走上站台时，当年拉萨站熙熙攘攘的场景浮现在眼前，下车吸烟的，买零食的，带孩子透气的，叫卖的商贩，历历在目，一转眼却已化为行色匆匆的人们，绿皮车也变成白色、流线型的高铁了。片刻时分，列车已然启动，从发车到消失在目光尽头仅仅用了不到半分钟的时间，G110次列车带着转瞬即逝的过客奔向远方。
只留下纤细、闪亮的铁轨，从来处和去处延伸而来，流动的车厢载着无数千差万别的人生，把这个日新月异的中国马不停蹄地送往下一个时代。
文字：包陈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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